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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位於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交口附近,一走出巷子沒多久就可以看見敦南誠品,這個24小時開放的書城,也是我常去的地方。

  車水馬龍的台北好像24小時都沒得空閒下來,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族群在各自活躍。

  和巧瑄在重慶南路逛到八點多,發現時間不早了才各自回家,回家之前我走進敦南誠品那棟大樓借用了一下旁邊的廁所,把身上的衣服換回原來的制服,父親如果看見我穿那樣,免不了又是一頓無止境的詢問,不想惹麻煩。

  如果想要觀察人群,在誠品找個可以鳥瞰書局的地方站著,就可以看見各種不同型態的人,在這裡我最常注意的是一對對的女生,我渴望在人群中發現同類,偶爾看見她們親密的動作會讓我在角落發出會心的一笑,我希望自己並不是孤單的,我希望有一個地方可以自由的呼吸。

  畢竟人是群居動物,需要有同伴才可以生存。

  還是得回家這件事實在令人感到無奈。

  慢慢地踱步,打開家門,父親寒著一張臉坐在客廳。

  「去哪啦?」

  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我小心翼翼的舉步往樓梯方向前進,只敢慢慢地走,怕被父親發現我的企圖。

  「我去買書。」

  「跟誰一起去?」

  「我自己去,沒有跟誰。」差幾步,再幾步就可以上樓了。

  「妳給我站住!」父親倏地衝過來,迎面就給了我一耳光。

  我被打飛出去撞倒沙發旁的茶几,上面的古董花瓶碎成一片片,有幾片毫不留情的扎進我的手掌、手臂。

  我看著父親,說不出任何一句話。我究竟做了什麼?

  「小小年紀就對我說謊,將來怎麼得了?人家趙子捷明明就說看到妳跟一個女生手牽手走了,還穿著運動服!」

  有一個炸彈,突地在我腦裡炸開了,原來是他。

  那個人,都看見了。

  「說!妳跟誰手牽手?我花那麼大一筆錢讓妳看心理醫生,妳給我看到那裡去了?妳就不能正常一點?」

  「女生手牽手是很自然的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抬頭,迎著父親的目光大聲地說著。

  「妳敢頂嘴?」父親翻開我手上提的袋子,拿出那件運動服,放在我眼前,衣服因為顫抖的手而搖晃著。「妳說啊!如果見得了人的話,妳為什麼還要換穿別人的衣服,這是什麼衣服?」

  我低下頭不說話,在一個認定妳就是兇手的人面前,再說什麼都已無用,但在父親的眼裡,我的沈默無疑已是默認。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拖到了母親的遺像前。

  「妳告訴妳媽!告訴妳媽妳是個同性戀,好讓她知道她因為妳而死是多麼沒價值的事情!」

  我瞪大眼看著父親,對這加諸於我身上的罪名而痛苦。慢慢地抬起頭,對著他以及聞聲過來客廳看熱鬧的姑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們為什麼不想想自己是怎麼對我媽的!如果你們問心無愧,再來質問我!」

  父親狂怒,又給了我一耳光,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只能坐在地上適應一波又一波的暈眩感。

  「妳說這是什麼話?!真是造反了,我們家沒有你這種孩子!妳給我出去!」父親抓著我的手,把我給拖到門口,我看見姑姑在一旁冷笑著。

  我掙扎著爬起來,手臂上黏黏膩膩的血流成一片腥紅色的圖畫。

  或許,我那種無論被打的再慘都絕不流淚不認錯的個性是父親不喜歡我的最大因素,他不習慣別人不服從,不唯唯諾諾地對他低聲下氣。

  我站起來,收拾好父親剛剛扔在地上的衣服,拿著我的書包,在我毫不留戀的踏出這個家之前,我對他說。

  「我喜歡的是女生,這一點,你永遠都無法改變。」

  「妳!」父親大吼。「我們家沒有這種孩子!妳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我嘲諷地朝他鞠了個90度的躬,然後轉身走出家門。

  而,天底下有什麼地方可以收容我?


  §


  慢慢的擦著身上的血跡,而血卻好像永遠止不住一樣直往外冒,有幾個碎片還卡在傷口裡,我實在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把它們挑出來。

  周遭路人驚訝的眼光感覺就像千百根針刺在身上,而驕傲到受不得一點點憐憫眼光的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

「妹妹,妳怎麼啦?要不要送妳去醫院?」一位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小姐扶著我的肩膀溫柔的問著。

她濃厚的脂粉味飄過來,讓人覺得有些頭暈。

我對她笑笑。「沒事,剛剛跌了一跤。」

「需不需要送妳回家?」

家?我才剛剛從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被趕出來。

「我自己會回去,謝謝妳。」

她對我笑。「妳要小心一點,真的不用我幫妳?」

我搖搖頭。「我家很近。」

「那好吧。」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離。

她身上的脂粉味讓我想起姑姑。



走到公用電話前撥了巧瑄家的電話,此時此刻,或許能依靠的人只有她,腦子裡所浮現的也只有她的電話,突然很慶幸那天她強逼我記下她家電話,不然今天我真的只有流落街頭一途。

今天在書局裡看著巧瑄選書,突然覺得彼此距離更近一些,她的身影在我眼裡開始顯明,原因是什麼?是因為我與玉米學姐的事情嗎?


我想,經過那次對話之後我跟玉米學姐的關係就會停留在目前的位置,最普通的學姐學妹。在路上遇見打個招呼,然後學姐畢業,之後就忘記有我這個人,再次出現在她的記憶裡,她對我的形容應該也只會剩下「學妹」二字,如此而已。


沒有辦法前進。

不是不想貪心,而是不能貪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覺得難過或失戀(這也不算是戀愛)。我想,是因為一切都沒有開始過吧。沒有開始的故事怎麼會有結束?

對於其他原因的考量?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想。

倚著公共電話,覺得頭越來越重,也越來越痛。

面對自己流血的事實才該是現在該考慮的狀況。

電話通了。「喂,請問找誰?」

「巧瑄,是我。」我虛弱的吐出這句話。

十分鐘後,巧瑄出現在一台計程車上,她吩咐司機等著,然後向我奔跑過來。


看見她向我跑過來時焦急的神色,我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間放鬆了。眼淚也開始一滴滴的滑下來,如果我一直是一個人,這眼淚是無論如何也流不出來的。

巧瑄緊緊的擁住我,把我的頭靠在她的胸前。「不要說話,我們趕緊去醫院。」

她扶著我坐上那台等待的計程車。「請到仁愛路國泰醫院。」


進了急診室之後沒有多久,我就端坐在醫生面前,臉上多了一小個紗布包著的冰塊,手臂上縫了三針,在巧瑄起身去幫我批價拿藥時,我請醫生幫我寫了張「驗傷證明單」。

巧瑄領完藥後緩緩的踱回我身旁,眼裡有滿滿的苦澀。「妳今天就住我家吧,別回去了。」

我點點頭,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喜歡一個人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都無怨無悔?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不想為誰無怨無悔。

有時候滿佩服那些可以為愛付出一切什麼都不顧的人。


因為勇氣嗎?

巧瑄家住松山,在回程的車上她輕輕的扶著我不靈活的手臂,拿著我的藥,看著我逐漸青紫的臉頰,突然冷冷的說了一句:「妳會原諒他嗎?」

「誰?我父親還是趙子捷?」

「他們都是。」

「妳說呢?」我對巧瑄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在車上談這個話題。

形形色色的車輛在夜晚的忠孝東路一駛而過,交會的時間短到來不及產生印象,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而接受到的溫暖,都是假的。

這個城市的陌生聚合成一個無盡的圓,慢慢地滾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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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米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