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巧瑄的房間,迎面飄來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這房間是和室,嵌進壁裡的淡茶色大衣櫃,牆壁上貼著某位不知名的排球選手的海報,書桌上除了整排的參考書之外,還有攤開的課本和擺放得亂七八糟的筆,幾件衣服攤開在床上,書桌邊有個橫放的三層櫃,上頭有組床頭音響,旁邊是可旋轉的黑色半人高CD架,剛坐下,巧瑄推開門進來看見我盯著牆壁上那張海報。

「妳知道那是誰嗎?」她隨手帶上門,一派輕鬆地倚著牆壁坐下。

「打排球的。」

「廢話。」巧瑄一副快吐血的樣子。「那是日本隊的大林素子,是個會用『這裡』打球的人。」她指著自己的頭得意地說著。

「喔,是個聰明的球員嗎?」

「對啦!還是妳聰明,瞭解我的意思,上次我跟我同學這樣說,她竟然很驚訝的反問我什麼妳知道嗎?」

「什麼?」

「她說:『啊!這個人用頭打排球啊?!不痛嗎?』妳說會不會讓人氣死?」

我笑而不答。

沉默了一陣,巧瑄在我身旁坐下,看著我的手臂上一圈一圈的繃帶。「很痛吧?」

「還好,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父親打。」

「不是第一次?」

「我也不太記得了,奇不奇怪?只知道父親好像很不喜歡我。」我往後仰躺。「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回憶,不過這件事在我記憶裡很模糊。我以為自己很堅強,但又好像會很容易陷入悲哀的漩渦裡,抽不了身,老是被一些痛苦的回憶偷襲。父親希望我是知書達禮進退得宜的孩子,我也努力去做,但不管多麼努力我總是達不到父親的標準,我想,或許他打我的原因在於『恨鐵不成鋼』吧。。」

我苦澀地笑著,挪近巧瑄把頭靠在她肩上。

「因為喜歡女生,所以我所有的成績、表現都被抹滅,家裡每個人背地裡都說著陳筱敏不正常,開始聽到的時候還會難過,到現在卻習慣了。在家裡只有母親一個人能夠體諒我的傾向,她告訴我要隨心而行,要努力去追求幸福,雖然我仍舊能感覺到在她心裡依然是希望我能跟『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但是她沒有逼我去改變自己。我很感激她,但我無法實現她的願望。」

「我從小學就知道自己愛的是擁有柔軟曲線的女生。」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著。

講完這些,情緒倒是舒緩了些,從沒有對誰講過自己心裡的感覺,發生今天這事之後,從踏進巧瑄的家那一刻起我整個人都放鬆了,因為巧的母親是很溫暖的人。巧跟她家裡的關係又是如何?她的母親知道我跟巧的關係嗎?有許多疑問在我心裡懸著,我相信巧的母親心裡也會有同樣的疑問:這女孩是誰?為什麼半夜三更地來我家裡借宿?不過她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張開雙手接納了我。

「很少聽妳講這麼多話。」巧用手順著我的頭髮。

「嚇到了嗎?」我對巧瑄笑笑。「妳認為我是個乖巧不多話的溫室花朵?」

「不是,相反的我覺得妳個性很激烈。」

「喔?會嗎?」

「從第一天認識妳開始,我就不認為妳是個像外表看起來一樣柔弱的人。」

「怎麼說?」

「直覺吧。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也不夠瞭解妳。不過我倒是看出了妳比較在意玉米。」

我看了巧瑄一眼,希望自己的眼神沒有洩漏出太多驚慌。

巧瑄並不像她自己說的一樣遲鈍。

「我不追問妳在意玉米的原因,只想知道妳是不是真心喜歡我?或者這只是一個遊戲,而我是妳用來佈局的棋子?」巧瑄狀似不經意地說著。

雖然她說話的感覺那麼淡然,但我卻感覺到有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在這個小小的空間突然間蔓延開來。



§


「或許。」在一陣尷尬的沈默後,我舔舔嘴唇,慢慢地開口。

該隱瞞還是該誠實?此刻的我思緒紛亂,不知道該怎麼做比較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接近妳跟玉米學姐,當時覺得妳們好耀眼,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如同妳們一般發光發熱,認真思考過後,我發覺必須攀附著妳們,才會有機會閃亮。」

「妳在想什麼?」巧瑄打斷我的話。「什麼耀眼?什麼閃亮?我跟玉米只是單純的喜歡打球,想要打球,如此而已。什麼需要攀附著我們?我實在不懂妳在想什麼,如果照這樣的推論來說,妳是因為想要引人注目所以才跟我在一起的嗎?妳是想刻意製造消息?不是因為妳喜歡我也不是因為想要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為妳那愚蠢的想法,因為妳想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妳的名字?!這整件事都很愚蠢,很愚蠢!」


巧瑄抓著我的肩膀,眼睛裡有抹即將要爆發的怒氣。

突然間我有種很恐怖的感覺,冷冷地從背後竄上我的頸項。


「我喜歡妳,真的。」我直視著巧瑄的眼睛。「我承認當初的確比較在意玉米學姊,或許是在至善樓看到了玉米抱著她哭泣的同學那一幕喚醒了我全部的感情,覺得玉米學姊一定懂這份不被理解的感情,妳能體會我的心情嗎?我只有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不想強調來自於環境的道德批判有多少,也不想自私的說我今天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家庭帶來的不良影響,只是習慣壓抑,習慣孤獨,習慣自言自語,而這些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也渴望大聲笑,大聲講話,談次轟轟烈烈的戀愛,只是我做不到,我還是無法向前跨出那一步。」


講完,我盯著原木色的地板。

「我想有件事妳需要知道,玉米不是拉子。」巧瑄低低的說著。

「妳看到的那一幕應該是她在安慰她失戀的同學,她之前來球室有跟我聊過這件事,妳完全誤會她了。她只是不恐同而已,她可以接受拉子當她的朋友並不代表她會愛上女人,妳懂嗎?『友情』在這個圈子裡並不容易得到,不是談天說地就可以變成好朋友,真正的朋友需要經過很多考驗。我也會害怕失去我想要的東西,並不是只有妳才會覺得害怕。」


終於,我聽見了這句話,玉米不愛女生。

巧瑄的話打碎了我心裡的某些東西,早在玉米學姊對我說她絕不可能喜歡一個女生的時候我就應該要承認的事實。

我一直告訴自己那大概只是因為我跟她還不熟,她又不知道我也是拉所以她才不願意隨便承認,我忽略她語氣裡的堅決,還以為一切都照著我思考的軌道在運行。

其實,這世界早早就用自己的步調在改變,那是我們都無法察覺的改變。


「然後呢?」很難思考,頭開始一陣一陣的痛起來。

我很自私嗎?接受不了自己「並不特別」這樣的事實嗎?

「玉米有男朋友。」

這句簡單易懂的話直直戳進我腦子裡,在還來不及為這句話新詮釋與定義的時候就已經擊中我,來不及拿起武器就得棄甲投降。搞不清楚我心裡現在的感覺是什麼,因為這不是難過,不是因為我喜歡她。

可以這麼解釋吧,那是種無力感。我心裡有人在擂鼓,每次敲擊都像打在傷口上一樣疼痛。

像是被背叛的感覺,說不上來的無奈。

我一直以為....玉米她也是。

「我不知道。」我只能艱難地擠出這些話,頭更痛了。「她有男朋友?」

空氣彷彿靜止,只剩下我跟巧瑄沈重的呼吸此起彼落。

猛地,巧抓住我的肩膀對我大吼。「為什麼妳一臉悲傷?!為什麼妳帶著這樣的表情說妳喜歡我?妳想耍我對吧?妳告訴我!妳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妳喜歡我?這一切全是謊言?對吧?我要聽妳親口告訴我,說我該死的是被妳利用了!!說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愚蠢的戲碼!妳只是在耍我。」


我無言以對。努力地嘗試開口卻說不出任何話語。

在巧瑄排山倒海而來的怒氣之下,我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我只能看著地板,木板上條條的斑紋就像我的心情一樣錯綜。


  §


我知道父親不會放過我,也料到他終究會找到學校裡來,今天第二節下課的時候我被叫進了學校的教官室。

那麼多不熟悉的臉孔,卻有一樣的表情,似乎每個人都在斥責著我的夜不歸營,斥責著我的不孝,她們聽見父親對我的控訴卻聽不見我的聲音,這逼得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我跟父親是極為陌生的親人,我們的生活作息只交集在吃飯的那短短幾分鐘,我連跟他一起吃飯都感受到莫大的壓力,總覺得胃隱隱作痛,也難怪我老是吃不胖。


盯著教官室的地板,準備好接受交叉詢問。

「昨天晚上妳去哪裡啦?一個晚上沒有回來,爸爸好擔心,所以今天才特地來學校問一下妳有沒有來上課,妳就不要再生爸爸的氣了,出門前我已經吩咐了劉媽晚上要做些妳喜歡的菜,妳下課之後就快回家,爸爸今天還請了趙伯伯跟洪伯伯來家裡吃飯,洪伯伯有個女兒今年也是高一,妳們一定都是女孩子一定比較談的來。」這張慈父的虛假面孔又出現了,總是這樣假裝他很關心我。

聽著他虛偽的慈祥語氣,聽著他述說他有多麼擔心這個女兒,看著教官室裡人們的眼神,我想她們也都覺得這個女兒被過度寵溺,被過度保護以致於無法無天了。

我覺得好噁心,沒人看見我手上的繃帶跟臉上一大片的紫黑色?父親真是個厲害的角色,這幕尋找離家女兒的畫面如果讓金鐘獎男主角來詮釋也不過如此吧。

「我不回家,要跟人應酬你大可自己去,別拖我下水。」

「陳筱敏。」教官搶在父親之前開口了。「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以這麼說話呢?妳不但一晚上沒回家,還對妳父親用這種口氣說話,怎麼這麼不會想,知道妳爸爸有多擔心妳嗎?」

「對啊,筱敏,妳跟爸爸回家,爸爸真的很擔心妳。」

「你擔心的是我把事情說出去吧。」我對父親說,然後看見他的眼神微微一變,帶點驚慌。「筱敏...。」

「原來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那你要不要想想看我昨晚有多害怕,我昨晚好害怕你再打我,你知道嗎,爸爸?」

講完這句話我看見教官室裡的所有人臉色都在一瞬間凝結了。

看著這個畫面,我很想大笑,想得意的問他,他也會有今天啊。

父親沉默的盯著我,他的左手微微握起。

「想打我?請便啊,在這裡打我一定比在家裡關起門來揍我更刺激更有挑戰性。」我抽出口袋裡的驗傷證明單在他面前一晃,要他仔仔細細的看清楚上面的字。「這是昨天晚上由國泰醫院急診室醫生替我開立的證明單,怎麼?你昨天打我打的還不夠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但不回家,每個月你該給我的零用錢也要存進我的戶頭,當然,卡款你也是得照付,畢竟我用的是你的附卡嘛。你一直想證明你對你的女兒有多好,那正好現在就有機會讓你證明。」

「筱敏,妳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妳是什麼時候學壞的,是誰教妳這樣子跟我說話?」

我冷笑,看著現場所有已經目瞪口呆的人們。「教壞我的人?或許該說是你吧,你不是常說成功要不擇手段嗎?」

「妳....!」父親臉色鐵青。

「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跟媽媽一樣任人擺佈,絕對不會跟媽媽一樣脆弱。而且我絕對會獲得幸福,你等著吧!我會向你證明雖然我不是你眼中的好孩子但我要過得更好!我會做給你看!」

然後,我無視於即將爆發的他,優雅而從容的走出教官室。

我想我今天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可是心裡還是有淡淡的悲哀在縈繞著,那就是我們一旦得到什麼就必定會跟著失去一些什麼的道理吧....。


我總覺得自己忘記了某些很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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