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先死,千萬不要守身如玉從此不戀愛。我一定會拼死拼活滾回人間讓你繼續照顧我,不一定到時候我根本沒有從前的記憶,但你一定會認出我。」米子睜著不算大的眼睛認真地說著。

「說什麼傻話。」他總是微笑回應她所有胡言亂語。

「我說真的。」她固執的拉著他手。「來打勾勾!」

右手小指溫熱的感覺,彷彿他們仍然勾著手。約定。



§


夢中好像見到米子,她在一大片薰衣草之中奔跑,手裡還抓著紅色的花,等到她跑累了停下來靠著我。「喂!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這是什麼廢話?!當然會啊。」

米子的頭髮永遠都留不長,因為她厭倦綁頭髮,所以總是很俐落的短髮造型。

「那如果我死了,你會再跟別人談戀愛嗎?」

「妳幾歲會死?」

米子把手裡的花一把丟過來,砸得我一頭一身。「已經死啦,哈哈哈。」

轉過頭,卻發現米子已經消失了。

「好好的活下去啦!笨蛋!」

嘿!別走!我伸出手,卻發現世界是一片黑暗。

「先生,先生。」隱約中聽見有人叫我。

睜開雙眼,看見一個女生站在我面前,天色有點暗,看不太清楚她的臉。

「你在這裡睡著了。」那個女生輕輕柔柔的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狼狽的站起身來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有點累,陽光曬著曬著很舒服,就睡著了。」

那女生看著我身旁的墓碑,一副有疑問卻又不敢問出口的樣子。

「這是我的女朋友,她在這裡很孤單,我來陪她。」

「你真溫柔。」那女孩微笑,對我點點頭。「敝姓淺野,淺野晴子。」

「我叫光,姓許,我是台灣人。」

「台灣人?難怪看起來不像本地人。」淺野小姐的皮膚很白,眼睛很大,梳著公主頭,長長的捲髮披在肩上。

是跟米子完全不一樣的女生呢,兩極化的典型。這樣子講,米子一定會生氣。

「你要下山了嗎?等一下天黑可能就看不見路了。」

「嗯,也好。」

我把毛巾什麼的收拾乾淨,跟米子說了明天見,就跟淺野一起步行下山,邊走才邊發現原來我繞了一大段路,其實只要直走就可以到達,我卻在路上不斷左彎右拐的,才會浪費許多時間。

我以為很遠的地方,其實很近。

「可以請問你住哪裡嗎?」

「啊,我住大塚先生家。」

「耶?很會做乳酪的大塚先生嗎?」

「妳怎麼知道?」

「我跟他是鄰居。」

「鄰居?」我疑惑的問,大塚先生他家方圓一百公尺以內根本沒有房子啊。

「呵呵。說是鄰居,其實也有點距離啦,不過因為住在這邊大家都會互相照應啊,所以也算鄰居。」

「喔原來是這樣。」

「大塚太太跟我母親常常會一起開車去買東西。」

「大塚太太煮的飯很好吃,真的好好吃。」下山時感覺比較省時,怎麼記得我上去爬了很久,現在卻聊幾句話就已經快到山下了。「對了,妳怎麼會一個人去山裡?」

「我去散步,順便採看看有沒有野生的香菇。」

「妳知道哪些香菇可以吃喔?」

「當然知道啊,從小父親母親都會教我。」

對都市人來說,這還真不是「當然」的事情,我只看過大學同學很久沒洗的衣服上長出香菇,沒人會想要吃那個。

接下來的路途沿路都很沈默,我也不太知道要說什麼。走到要轉彎回去大塚先生家的路口時,好像跟她的方向不一樣了。

我暗自鬆口氣。

「很高興遇見你。」淺野小姐含蓄的鞠躬,日本人真是禮貌周到。

「我也是,謝謝妳叫醒我。」

互道再見之後,我的腳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輕快了起來,想起米子那種大剌剌的個性,雖然不夠女性化,但絕對不會覺得拘束不自在,跟她什麼都可以聊,她也是那種有什麼說什麼的個性,不用去猜。

回到大塚先生家,飯菜的香味大概可以飄到五公里外。

「我回來了。」我對著屋內大喊。

「歡迎回來。」大塚太太從裡面走出來,我看著她溫暖而慈祥的笑容,突然間就哽咽了起來。

「我…回來了。」突如其來的情緒侵襲,我連句話也說不好,就這麼抓著大塚太太的肩膀,在玄關哭了起來。

「孩子,我想你應該有事要告訴我吧?」大塚太太拍著我的肩膀,像安慰小孩一樣。「先吃飯吧。」

哭得狼狽的我走進飯廳,看見大塚先生正從冰箱拿出啤酒,他豪邁的拉開瓶蓋,把啤酒遞到我面前。「喝吧!補充水分。」

那天晚上,我補充了很多很多水分。

喝了酒之後人會比較放鬆果然是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講這麼多話,從晚飯時第一瓶啤酒開始,邊喝邊說邊狼吞虎嚥餐桌上的菜。

從我跟米子認識開始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晚飯吃完,大塚太太切了水果出來,大塚先生拿出一手啤酒。

不知不覺,水果吃完了,啤酒也喝完了。

我有時哭有時笑,抬起頭來卻總是看見大塚太太認真的眼神,她很專心的在聽,被人傾聽的感覺很美好。

大塚先生則是因為白天很勞累加上啤酒的催化,所以吃完晚飯後有不斷點頭的傾向。

「我很想她。」頭好痛,原來哭泣也需要用很大力氣。

「大塚太太,跟妳說一件秘密。」我舉起右手。「她一直都有握住我的手喔。」

「真的嗎?」大塚太太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一盤小菜,冰冰涼涼的啤酒繼續出現在桌上。

我隨手拿起啤酒,貼在發燙的臉上。「嗯,等到冬天,我會證明給妳看。」

「她一直都在,她都在我身邊,我們約好了的。」

「你們約好了什麼?」

「這裡。」我張開雙手。「我們約好要一起來這裡,擁有自己的房子,養幾頭牛,生幾個孩子,她會在天微亮的時候起床為我做早餐,我會忙著跟牛說話,擠牛奶,做她想要我做的任何食物,各式各樣的乳酪、手工麵包,什麼我都會學。」

大塚太太微笑,因為我講的每件事,都是她跟大塚先生現在的生活。從清早開始忙個不停,家裡的稻米跟蔬菜都是自家栽培的,大塚太太什麼都會,好像什麼都難不倒她。

「很少年輕人會想要過這樣的生活。」

「她很特別,我的朋友都叫我要過自己的新生活,不要管跟她的約定了,她人都已經過世這麼久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辦法忘記跟她說過的話,跟她一起做過的事。」

大塚太太慢條斯理的微笑。「她很幸運,遇見一個願意遵守約定的男人。」

我看著大塚太太。「妳這麼想嗎?妳覺得她很幸運嗎?如果真的幸運,她就不會這麼早離開這個世界,她會有時間看得更多玩得更多。」

「生死雖然是無法跨越的距離,卻也是永恆的代表。」

大塚太太講的話跟米子很像,她們大概都同樣是讀文學院的,講話充滿哲學氣息。

「要哭的時候專心哭,但是哭完之後別忘記用力的站起來。這樣你才不會忘記來這裡的目的,回去之後才會覺得有意義。」大塚太太拿出溫熱的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

我往左邊看,大塚先生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大塚太太只是靜靜的走過去在先生的肩上拍了拍,大塚先生沒睜開眼睛,卻微笑著伸出手握住了大塚太太的手。

眼眶又熱了。怎麼搞的,怎麼看見什麼都想哭。

我把毛巾敷在眼睛上,在一陣暈眩之中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個心破了一個大洞的自己,正不斷的哭泣著。

「明天開始,一起來跟牛培養感情吧。」大塚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用他有力的手掌不斷拍著我的肩膀。

「年輕人,跟我年輕時候一樣癡情啊,好。」大塚先生講完這句話之後,我就聽見她被大塚太太小聲埋怨說真不懂得害臊之類的,然後他們打打鬧鬧的走遠。


我把頭埋在毛巾裡,含著眼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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