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時的功課並不忙碌,就算忙碌,也不見得有人真要用功,北一多的是不唸書就可以有好成績的鬼才,可惜我並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入學的成績算是吊車尾,而那卻是我用三年的光陰換來的,班上隨便一問都是比我高段的人,我不聰明,不過這並不影響我一絲一毫。
記得有人說過「會玩又會唸書的學生才最厲害」?
我並不是,但沒人會為這一點感到可惜。
學校裡最多采多姿的,要算是社團活動了吧,放學後的操場上多的是練槍、練樂器、跑步、打球、跳舞的人,整個學校裡有大半的人都還在,熱鬧極了,有時候我也會想要熱鬧一點,但是就像站在透明電梯裡一樣,明知道不會有任何危險,卻還是害怕。
我在人群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些社團活動毫無參加的意願和興趣,或許是隔離太久,或許是天性使然,我向來只喜歡可以一個人獨自完成的東西,像是畫圖和寫字這之類的,或許我適合孤獨?
而畫圖?
對於這類的回憶我逼自己盡量不去觸碰,但這東西是殘忍而迅速的。
「這孩子是怎麼了啊?怎麼回到家來,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都不做,盡在那兒畫啊畫的,能畫出個什麼東西來嗎?」
「我說,嫂子,妳們家的筱敏啊,她是不是有病….呃….是不是個自閉兒啊?」
「不是,住手,不要丟掉,讓她畫有什麼不好?」
姑姑的諷刺聲。
母親的哭泣聲。
父親的吆喝聲。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啊。
你們為什麼要把我的畫丟掉?為什麼要把我的畫筆藏起來?我只是喜歡畫畫而已,我沒有錯。
「真可惜,妳個子這麼小又這麼秀氣,不能加入球隊,不然我們倒是可以傳出『三代同堂』的佳話呢,對吧?」
耳邊冒出那天毓敏學姐說的那句話,心底有一陣不舒服的感覺,直湧而上,我並不是做不到,不要在一開始就否定我,那樣的結論只會讓我覺得被漠視。
今天星期一。
看看錶,五點,那該是她們開始練球的時間。
去看看吧,心底有這樣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著。
確認自己的懷疑。
「去看一下學姐。」它如是說。
有些想念,有某種懷念的熟悉。
& & & &
體育館內沒有空調,加上堆在一旁成堆的地毯發出類似陳年的氣味,混合著從熱食部飄過來的油煙味,感覺很不好。
在這樣的環境下用力呼吸一定很辛苦,我討厭空氣不乾淨的地方,討厭呼吸裡有異物的感覺。
學姐們才剛開始熱身,兩個人一組拿著球不停的對打著,然後我一點都不費力的找到我的兩個學姐,她們一起熱身。
我從體育館二樓繞到正對著巧瑄學姐的方向揮著手,她抬起頭,然後對毓敏學姐比了個手勢,
「嗨…。」她們招了招手,然後繼續熱身,夾雜著許多笑鬧聲,這樣的練習好像不會累似的,她們一直說說笑笑個不停。
我站在那裡看著她們,有些其他的人從一條小甬道裡走出來向學姐她們說再見。
一共有14個人,有一大半以上都是高頭大馬的,難怪學姐說我大概接個幾球就要去保健室躺。
我能理解玉米學姐說我不能加入的原因,因為聽說這一票人都要經過測驗才能進去。
我想我是絕對不會通過的吧。
熱身之後有一小段的休息時間,我走到球場邊。
「筱敏,怎麼會過來?」巧瑄學姐小跑步著過來。
「想看看妳們怎麼打球,正好也沒事做,所以就過來了,」
「妳沒去漫畫社看看?妳不是很喜歡畫畫?」巧瑄學姐拿出一條大毛巾擦著汗,毛巾的一角有工整的「巧瑄」兩字。
我抓起那毛巾。「妳還繡上名字啊?」
她笑了笑。「沒啦,我那有這種美國心思啊,這個是我同學送我的,她說怕大家休息時亂拿一通會搞混,所以就替我繡了名字,不過我實在不太喜歡『巧瑄』這個名字。」
毛巾,這個東西證實了一點我的懷疑。
「怎麼個不喜歡法?」
「不喜歡那個『瑄』字,總覺得跟我不太適合。」
我看了一下毓敏學姐,她正在跟其他的隊員打鬧,兩個人互相要讓對方接不到球似的刁難著,
「不會啊,我覺得這名字很好。」
「無所謂啦,反正也改不了,你以後就跟玉米一樣叫我阿巧好了,反正我們沒大沒小習慣了,現在聽到有人叫我學姐還真的覺得怪怪的。」
「阿…巧…學姐。」
「不用加學姐了啦,阿巧就好。」
「我不習慣。」
「久了就習慣了啦,要記住喔,叫我阿巧。我得去練球了,妳沒事的話就早點回家吧,要不然可以去各個社團看看,我們學校的社團都不錯。」
酒窩在笑。
我也微笑的看著她,點點頭。
畫畫?
妳還要嗎?
我反覆的問自己。
「巧巧,快點來啦,要開始玩遊戲啦。」
「玉米妳再叫我巧巧我就扁妳,我說真的。」
「我好怕喔……。」
球場裡爆出大笑聲,感染了場邊的我。
不過仍然是外人。
& & & &
久違的畫冊。
從什麼時候開始停止畫畫?我想不起來確切的那一刻,只覺得拿起畫冊的剎那竟有種遙遠的疏離感,而畫,對我來說竟像燙手山芋一般地避之唯恐不及了,為什麼?
記憶,捲土重來,包含不想回憶的部分。
「筱敏,為什麼要畫這些東西?」
穿著白袍,不管怎麼掩飾都有淡淡消毒藥水味道的人,坐在我對面,用看起來像是侮辱卻又自以為是善意的眼光看著我,自以為對我熟悉,但我的名字在他嘴裡聽起來卻陌生的不像自己,不停地說要我放鬆,不停地想要讓我相信他,而一切,都只是徒勞。
「隨便塗塗。」
我不想回答,但…不回答似乎只會換來更不好的下場。
盡力不去想起那些痛楚加在身上的感覺。
「在學校怎麼都不跟朋友聊天?會不會覺得自己孤單?」
「不覺得。」
我不相信醫生,正如家人無法相信我一樣。
父親終究是把我送進了醫生的手裡,因為他們認為一個不愛說話、不愛交際、不愛跟同學出去玩、除了唸書之外就是畫圖、就連挨打也不會哭叫的國中生是不正常的,
我不瞭解。
不喜歡出去玩、功課又好、操行又佳,這樣的孩子不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父母心中的乖兒女嗎?
那為什麼我得坐在這裡?
我13歲,國一,喜歡畫畫、寫字、發呆。
並且,我很正常。
「大哥,你看看筱敏畫的這圖,」
看來姑姑對我的書房頗有興趣,不然怎麼會拿到我的畫,不過我做人向來光明,不懂得要去隱藏或挖掘些什麼秘密,跟姑姑不一樣,她會為了某些愚蠢的理由去傷害別人讓自己高興。
那是一幅想像圖畫,畫的是我所看見的這世界:醜陋的成人在亮麗的軀殼之下有著極端骯髒的靈魂,同齡的少年少女們各自懷有與年紀不相仿的巨大欲望,都市承受著人們的巨大壓力而變形,強烈的顏色正好可以表達出強烈的感覺。
我認為自己表達出很好的意念。
但,父親皺著眉。
「才國中而已哪,怎麼思想這麼可怕?看看這是什麼圖,我說啊,你還是送她去給馮醫生看一下吧,不然筱敏這孩子將來怎麼帶出去?瞧瞧她,不說話、不哭不笑的,瘦的跟竹竿子沒兩樣,一個朋友都沒有,給人家知道不給笑話死?」
馮醫生,我們的家庭醫生,專治疑難雜症。哈!我想在這種氣氛的家裡,要生病其實蠻容易的。
顯赫家族的悲哀。
在這樣的家族裡要的是人際能力佳、八面玲瓏的繼承人,很可惜的母親生出了一個不喜歡用言語來溝通的小孩,因此使得原本是中產階級出身的母親在這個家裡更加抬不起頭來,作為一個有耳朵的小孩,我當然也會聽見一些冷嘲熱諷的言詞,而我很感謝她從來不給我壓力。
也只有母親認為我並不如姑姑口中那樣是個心理不正常的孩子,她全心全意的保護我、開導我。
我覺得自己的確不該讓母親難過,這是為人子女的本分。
於是,放下畫筆,壓抑著自己滿腦子紛飛的思想。
慢慢的,接受了心理醫生(我仍然覺得自己沒病,只是不排斥和那醫生說話,撒謊騙他更是常事)、念書之外學會聽一些古典跟爵士樂、在學校試著回答同學的問話、也和幾個同學出去逛過街、後來也交了幾個知心的朋友。
開闊了點,是吧。
這一切看似平常的事物對他們來說,其背後都有很大的意義存在。
這樣的母親,卻在我國三那年。
選擇了自殺。
這段記憶對我來說很模糊很模糊,像透過層層疊疊的霧看世界一般迷離,拼湊不出什麼完整的東西。
「不記得就好。」
好像有人這麼說過。
- Jun 24 Wed 2009 05:59
[小說]學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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